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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他捕捉这蹄声瞬间记起多年前老院公说过的那只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

来源:乐鱼leyu官网入口网址    发布时间:2024-04-24 15:28:25

  • 详细介绍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这是作家张炜全新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开篇的第一句话,也是奠定全书故事走向的一句话。这里的“美少年”即小说主人公舒莞屏,他也是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家在北方半岛胶莱河西岸,父母亡故;7岁习武,小小年纪已是沉稳机敏,师傅为家中总管吴院公;14岁时只身去南国的广州同文馆,17岁时回家探亲,在大变局将临的19世纪末这一大时代背景下,由此开启了“历险记”。

  舒莞屏在北方习武,养成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家国情怀;在南方同文馆习文,则“开眼看世界”沾染了些许欧风美雨。显而易见,舒莞屏是一个集南北地域、东西文化于一身的复合体。这一点也表现在其出场时的着装上:“上衣着青黛隐纹祥云锦衫,下身是西式机纺细布裤,头顶宽檐南洋软帽,携一柳条漆箱。”

  回家后,舒莞屏身负国术恩师的临终重托,前往声名远扬的万玉大营,由此开启步步惊心之旅。书名《去老万玉家》,即由此而来。《去老万玉家》中的“老万玉”,在历史上确有原型。十九世纪末,山东胶东半岛之上几股势力正暗流涌动:清廷的官军、地方的土匪、南来的革命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家张炜参与编纂了一套山东地方的历史资料汇编,关于土匪的历史资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历史上,山东匪患缕缕见诸史册,其规模与形态在清末民初更是发生了巨变:土匪不仅拥有从洋行等处购入的世界最新火器,而且有国外归来的留学人士——可见,许多土匪并非是毫无知识的恶棍,他们中的不少人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以前的山寨“杆子”纷纷改称“定国军”“建国自治军”,编制内设“参谋”“秘书”“执法处”等,匪首则自封为“大帅”“督军”“大人”“司令”;某些悍匪窃辖一方,于残酷压榨掠夺的同时,还试图采用洋化建制,在文化上有所作为,竟然刻印古典和创立新式教育。如某匪出任督军时,印制了“史上最好经典”,还组建“大学”。匪患的巨变,无疑与辛亥革命前后发生的东西文化交融有关。

  世界上可能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华民族一样,在百年间面临着东与西、古与今、南与北、灵与肉这端力量的撕扯。舒莞屏的“历险记”,实则是在“八端力量”中重新安放自身,以此完成自己的成人礼。我们自然也希望,这个民族也能走出“中世纪” 完成自己的“成人礼”。

  如简要概括,《去老万玉家》可看成是一部发生于十九世纪末的“西游记”:美少年舒莞屏身负使命矻矻西行,历尽千难万险,九死一生,最终冲出魔窟的故事。

  《去老万玉家》重笔塑造了舒莞屏、冷霖渡、万玉、小棉玉、吴院公五位人物,另有涉笔即灵的“群像”。冷峻的笔触直达偏僻幽微、常人难以察觉的人性角落。我甚至认为,就自己的阅读经验和文学视野而言,尚未在中外文学史中发现类似人物,如冷霖渡小棉玉等;万玉和舒公子也罕有其匹。可以说,本次阅读宛如一场语言饕餮、一次惊耸的人性探密之旅。

  生逢清末乱世,出路安在?英俊聪慧的世家公子接受父辈意旨,去南国同文馆修习新学,意在洋务。万玉则“举义”割据,被誉为“东方的圣女贞德”。舒府管家吴院公被奸人所害,临终前急电召回舒莞屏,告之以家族秘史,并隐约透露出与传奇女子万玉的密恋消息。公子于惊愕中身负恩师重托,踏上了寻找万玉之路。随着奇旅的展开递进,他越来越被两个问题所缠绕:一是吴院公与万玉立有誓约,为何终不践约?二是半岛为日德及清廷、各武装势力犬牙交错之地,万玉如何生存?后者在辅城院的“辨论日”或有部分答案:“山匪只有贪欲而无公义,除了打家劫舍一无是处,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而官府只是另样盗贼,那儿空有堂堂仪式,到处溢满骚气,所以必得翦除。”“公义”是万玉之帜最醒目的两个字,昭示其存在的正当性。鲁迅曾言:“历史上所有的关于改革的事,总是先仆后继者,大部分自然是由于公义。”而国师冷霖渡更是从万玉九死一生的传奇中推断出一种神论:“我要向你说出一个真实、一个神迹。算了,不必让你猜谜了,干脆直接告诉你吧,万玉大公就是今天的贞德!不过你要切记,我这样说不是一种比喻,而是在说神示的隐秘:万玉正是东方的圣女,是她的转世再生!”冷霖渡是万玉的军师,精通洋务、军事、绘画,是沙堡岛的实际操盘手,最为要害的,他竟是万玉的狂热爱恋者。

  在历史上,每逢变革时世,总不乏冷霖渡这样的大能之人:拨动时代齿轮,影响历史走向。多年来冷霖渡不断描画一个圣女,为之迷狂,说:“那个圣女的传奇、她的智勇,也无非来自一个“爱”字。”爱是生命本能,在冷霖渡身上却衍生出惊人的热能。他爱万玉可谓无私,既爱其绝世容颜,又爱其非凡心志,甚至能为其慷慨赴死而毫无怨言;但他却未必能够全部遮掩此爱的畸形,以及极端的自私。万玉不爱冷霖渡,似乎只爱吴院公,并持守二者之间二十余年的誓约。当冷霖渡得知自己有一个未曾谋面的情敌,万玉把倾注全部心血的《女子策马图》作为信物赠与时,几度悲愤难抑,痛不欲生。纵然情敌己死,冷霖渡仍不甘不倦、无休无止,向舒莞屏打探对方的一切,恨不能予以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杀戮。小说中这一部分写得极冷静,读来却惊心动魄。冷霖渡熔岩般炽热和寒铁般冷硬的灵魂,是作者挖掘最幽远最丰实的笔触。

  对比冷霖渡,万玉的爱则晦涩难测。她心寄救命恩人吴院公,却拥有一支年轻貌美的男子贴身卫队。此处隐而不彰,只可由人猜度。当她见到美少年舒莞屏时,或认定吴院公临终送予的一份厚礼。本质上,万玉的爱与冷霖渡的爱并无差异,都含有暴力、攫取和独占的毁灭性质。

  舒莞屏清纯而坚定,理想满怀,执念救国,所以才舍弃和中断南国学业留在了沙堡岛,可见这个割据王国具有怎样不可抵御的魅力。他亲眼见证了万玉与南方革命党人会谈失败,殊为惋惜。革命党特使临别与他有过一言:“公子,你终会弄懂什么才是‘起义’。”接下来的“五微子事件”,让舒莞屏陷入深恸与悲惑。万玉麾下的六大将军皆悍武出身,无非杀人越货之徒,其中两位还“真正吃过人”。对此,小棉玉曾在公子面前辩道:“将军好比冷酷杀器,可是他们正为府上大人所用!公子啊,那些人的悍暴不须多言,可是大公给他们带上了嚼链!”

  古谚所说“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说的是功利实用主义,即为了实现目标而作出的妥协和迁就。实则这里万玉与将军们的关系绝非止于此,不过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纵观中国历史的王朝更替和权力斗争,会发现这种“嚼链”论有多么虚伪。

  小棉玉是冷霖渡的养女,其思维方式包括过人之能,皆源于冷的教诲。冷精通大清律例,据此为沙堡岛制定了一部法书,其中不乏恶法,竟声言“乱世重典”。革命党人“铁嘴”被其处死,所用刑罚就是残忍的凌迟。冷霖渡不仅对“沙堡岛”境内行为严密控制,还从精神层面进行洗脑,炮制出一个“万能神”“救世主”万玉。他宣扬对方为“圣女贞德”转世,亲自撰写“圣女颂歌”,煞费苦心考证齐国姜姓宗室,编纂姜氏谱系图表,创建“万玉学”。说到底这不过是复制中国“君权神授”和“世袭罔替”,具有十足的蛊惑力。万玉对其用意心知肚明,二者默契的合谋。她对舒莞屏说:“冷大人正伸手将我推向那个火刑柱。可我告诉自己,我愿意。”面对“火刑柱”,圣女贞德曾以忠诚与信念唤醒了法国,重塑了民族精神;而万玉阴鸷的灵魂却被权欲和谎言炙烤,所以注定是另一种毁灭。

  沙堡岛与革命党人结盟必然失败,因为二者只能是水火关系。万玉和冷霖渡终于发现,革命党甚至是比清廷更加危险的敌人。于是他们转而与清军暗地勾结,合击半岛革命党人,欲将其剪灭而后快。当舒莞屏从革命党人“铁嘴”那里得知真相后,五脏俱焚,如雷轰顶。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百年舒府被将军们掠劫并付之一炬,如同生母般的奶娘及众眷悉数被掳,受尽。舒莞屏冒死请求万玉宽释,结局却早已注定。如果说“五微子”及“铁嘴”惨死让舒莞屏陷入悲绝,奶娘和舒府终局则让他生出空前愤勇。逃亡之前,他对沙堡岛作出了如下断言:“归总而言,他们这些人只做四件事:说谎、抢劫、杀戮、交配。”短短四词八字,直取本质,戳中原形,令冷霖渡和万玉万分惊惧。

  至此,舒莞屏终于找到了吴院公不曾践约的原因,也同时下定了拼死一别的决心。

  第一次险象环生的逃亡以失败告终。押送舒莞屏的将军收到来自冷霖渡和万玉一前一后两道不同的密令:就地处决;护送回府。两道密令之差,可窥见同样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两个人,内心深处的微妙与曲折。冷霖渡已将此时的舒莞屏视为近在眼前的情敌、洞悉隐秘的仇雠,必欲除之而后快;而万玉却将其视为垂涎不得之尤物,杀之不忍,留之生恨,于是强行赐予畸女小棉玉,以泄淤愤。我们不得不对万玉之阴冷深感撼栗:既可使舒莞屏余生痛不欲活,又可对忠心不二的奴仆施以巨惠,可谓一石二鸟,其心可诛。由此看来,还是这位“老万玉”更为老辣。

  如何处置舒莞屏一事,万玉和冷霖渡最终达成一致,即让其陷入生不如死的一场畸形婚姻。这一情节令人击节称奇,既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更奇妙的是为后来故事的承启转合留下依据和枢机。舒莞屏的苦痛,小棉玉的胆怯,冷霖渡的窥阴,万玉的悲恨,统统包笼在一个闻所未闻的两性合阖事件中。

  洞房之夜显然是整部作品的高潮。舒莞屏发现了小绵玉这个“孩童”般弱小者,原来掌握打开沙堡岛之门的密钥。万玉在岛上眼线密布,冷霖渡和诸位将军皆在监控之中,而小棉玉则是她安置于冷霖渡身边的一只暗眼。小棉玉对冷霖渡有生父之昵,又有彻骨之恨:他收养了她,也摧毁了她。二者关系显见是全书的赫然描述:一位低贱、卑微、屈辱的,怎样被改造和驯化成愚忠的奴才与鹰犬,又怎样被巨大的爱力唤醒部分良善,这整个过程之生动深刻、之感叹膺服,不可不称之为奇绝之笔。这位畸女因为突如其来的弥天大幸而浑身颤栗,终为他舍弃一切,最后获取的却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她最大的奢求是能够紧紧搂住舒莞屏的一条左臂,并认定这条胳膊才真正属于自己。一场轰轰烈烈的婚姻,仅此而已。在一个个新婚叙说之夜,小棉玉向舒莞屏提供了关于万玉和冷霖渡的最后一块拼图:冷霖渡对万玉爱而不得,却能够在密室裸画中得到满足;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竟能于奏请军机事项之时,在与万玉隔案相谈中,完成一次彻底的意淫。这时的冷霖渡会萎糜不支,最后不得不由青年护卫掺扶。如此情境竟然没有半分笔墨逾越,尽显高超,情感较量与人性暗战如核爆般释放出来,产生炫目的光热能量,令人击节。

  沙堡岛是一个人性的修罗场,所有灵魂在此接受淬炼,升华或沉沦。真正得以升华的是舒莞屏,或者还有小棉玉。沉沦者具多,代表人物当然是万玉和冷霖渡。他们在乌托邦的陶醉和微醺中大肆行恶,以爱之名施暴,攫取占有,不择手段。他们可在一定的时段中获得成功,但终究必将败亡。而如舒莞屏,在历经必要的摧折甚至是九死一生的苦旅之后,一定会完成自己精神上的成人礼。一个群体或一个人,都会如此。这就是此书作为一部伟大传奇的重大价值之一。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长到十七岁,危险逼近。也许就为了这一天,他七岁习武,笃守日课,小小年纪已变得沉稳机敏。导师为舒府总管吴院公,其人忠耿智勇,可惜后来与山匪缠斗中失去左腿。吴院公以木质轻韧的梧桐做了假肢,仍能骑驭。他告诉舒公子:人生长路难免遭遇大小灾殃,这好比一只只魔兽伏于中途,伺机扑来。“聪敏者会提早听到它的蹄声,”老院公将右手拢在耳旁:“‘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为体量不同,落地蹄声亦不同。”

  院公是在他远行前说这番话的。当时舒莞屏十四岁,即将别过舒府,只身去南国的广州同文馆。

  三年转眼而过。一个初秋,十七岁的舒莞屏千里迢迢返回故里。舒府远在北方半岛,声名显赫,踞于胶莱河西岸,离驻守重兵的青州旗营五十里。父母亡故,府邸执掌者为伯父舒员外。舒莞屏于二十日前驰电舒府:即日乘客轮自广州抵上海、烟台,整个行程需十五日。他轻装登船,上衣着青黛隐纹祥云锦衫,下身是西式机纺细布裤,头顶宽檐南洋软帽,携一柳条漆箱。在头等舱舷廊拐角,一金发碧眼女子含笑点头,盯一眼他乌亮肥硕的发辫。

  舒莞屏推开舱门,脚触花毯似有疑惑,再看手中号牌。侍童迎来,接下箱包。套间内有狭小的洗漱室,拧开镀银水阀,清流涌出。他坐下歇息。松弛中颇感疲怠,头脑一片静息。就在此刻,几声莫名的低音荡起,让他挺身四顾。啊,一种若有还无、仿佛从更深处透出的声音:“嚓嚓、嚓嚓!”就像某种动物的踏动之声,是它的蹄音,正一丝丝趋近。他捕捉这蹄声,瞬间记起多年前老院公说过的那只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身体从沙发上倏地弹起,胸口剧跳。打开舱门,四周并无异样。他在舷廊徘徊良久,直到驶离码头的汽笛声声嘶鸣,才回到客舱。还在想那个清晰的蹄音:“嚓嚓!”是的,这说明它是一只中等体量的动物,如果是“噗噗”,那就糟了,那会是一头巨兽。

  客轮在蓝缎般的海面上稳稳滑行。四日至沪,登岸入住客店;三日后再次登船,赴烟台。船抵芝罘湾为下午四时,长空如洗,碧海如绸,鸥鸟阵阵喧哗。舒莞屏奔向甲板,遥望对岸。激颤的巨躯停稳,码头传来盈耳的喧声。他提箱走下舷梯,两眼一直在出口处的簇簇面庞中搜寻。“Nobody comes to greet me.(他们不来接我。)”脚下是黑白两色卵石铺就的地面。穿过人隙,躲过几束目光。两位穿戴齐整的中年男子挡住去路,躬身拱手:“可是舒公子驾到?”舒莞屏点头,将箱包拢于腋下,微微侧身。“老爷让我等迎接公子呢。”

  一辆马拉轿车驶向市区。沿路可以看海。右边有几个轮廓清晰的岛,左侧是两三层的建筑。舒莞屏一路抱紧柳条箱包,垂睫不语。车子驶近一座葱茏的小山,停在一幢三层中西合璧式的楼舍前。“这是全城最好的旅店,”两位男子介绍:“顺德饭店,前身是登莱青道台府置。公子宿下,明天一早上路,天黑前府里的车子就能赶到。”踏上门廊,脚下是黑白大理石地板。门童殷勤。他长舒了一口气。

  大堂飘来茶香,还有淡淡的咖啡味儿。这气息让人沉静。他入住宽敞的套间,那两位男子就在隔壁。晚餐讲究,在一个大包间中,他和他们分坐主桌和边桌。有中餐,有西点,印象深刻的是烤青鱼和奶油芦笋。红茶很香。餐后店童递来一张纸卡,上面写有娱乐项目:听戏、热浴、棋牌、保龄球馆。最后一栏稍出预料,他的食指按在那儿。

  球馆设于地下,共有三个球道。占据边道的是两个洋人。舒莞屏投球撞击木瓶,陪伴的两位男子立在一旁。三局之后热汗涔涔。他礼让两位,他们叫一声“公子”,谢绝了。回客房还早,店童引他去洗浴间。一个椭圆大木盆水汽蒸腾,躺在雾霭中,一会儿恍然入梦。就在此时,又是一阵“嚓嚓”响起,而且丝丝清晰:还是那蹄声,它从雾气深处传来。猛然欠身,水花四溅。室内极静。他坚信刚才听到的是一种动物的蹄音。闭上眼睛,又一次闪过吴院公的面庞。“院公,我真的听到了那只魔兽,它好像一路尾随,只不知道出现在何时何地。”

  因为要赶早,提前用餐。两位男子时而对视,呼吸变得粗重。用茶时他们出去一次,回来说:“舒公子,咱们的车来了。不急。”他们为他添茶,外面响起了马嚏。回房间取随身物品,仅一个柳条箱包而已。两位男子前边引路。店前的碎石路上停了一辆双轮骡轿。“骡轿轻快一些,路远。”他心中自答。车上下来两位女子:瘦高,穿深棕色衣裤,打了裹腿,头巾下露出鼓鼓的额头。她们三十左右,长眉大眼,宛若一对姐妹。女子施礼问候,一个打开车门,一个上前取柳条箱包。箱子抽离腋下时,他感到了对方的腕力。一直陪伴的两个男子并未跟随,只在车子启动时深深一躬,与公子揖别。

  舒莞屏登车前看到了两个黑衣骑士,他们大概要一路随护。雕花厢窗,纱帘低垂。他寻觅车上特有的舒府徽记,一只碗口大的木刻麒麟,没有。“公子,舒老爷盼着呢。”女子说着上前搀扶,刚要伸手,他脚尖轻触踏板,一跃入厢。两排座位,前排只他一人。车轮启动,十丈之外是两个骑士。舒莞屏拉下布帘。车速颇急,一如心情。他忍不住问起吴院公,一位女子答:“他好着。”说着递来茶盅。

  轻轻啜饮,想着老人。自双亲故亡,他一直跟在吴院公身边。偌大一座舒府,皆由院公打理。老爷舒济先后任武定府知府、兖州知府,无暇顾及府中事务。舒莞屏在老人呵护下长大,依随院公如同至亲。十四岁去广州同文馆,异乡夜长,时而惊醒:梦中汗如雨下,老人将他扶上马背,然后拐着那条梧桐腿跨上鞍子,立刻变成骁勇的骑手。“How are you?(你好吗?)”“There was no news.(杳无音讯。)”他闭上眼睛,将茶盅还给她们。两位女子发出“呀呀”声。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她们稍长的门牙和紫色的牙龈。

  舒莞屏觉得头部一晕,仰倒在软座上。两位女子跳到前座,拍拍睡去的人,仰脸对视。“好俊俏的小生啊!”“甚是!”她们捧起油亮的发辫。“獾姐,真是一个玉人儿。”“小狸子,甚是!”两人咝咝吸气。几下颠簸,她们赶紧扶住椅背。獾姐撩开厢帘,回望两个黑衣骑手。他们策马跟随,相距十丈。

  舒莞屏醒来:紫幔低垂,笼罩四周。没有骡嚏,没有车子的咯噔声。头脑昏涨,腹中翻滚,忍住呕吐撩开幔帐:近处肃立一个黑衣男子,好像是一路跟随的骑士。男子高喊:“醒也!”一阵杂乱的脚步,涌入几个男女,全都衣衫紧束,其中就有那两个打裹腿的女子。一个额头方方的中年人躬身看来,正想伸手,舒莞屏呕吐起来。“舒公子,”方额让人揩拭,说:“我们去吧。”两个男子将未能站稳的舒莞屏搀起。舒莞屏推开他们。“公子莫要慌促,咱们前去拜见大公。哦唷,且走。”方额前边引路。

  穿过一道长廊,舒莞屏看到外面的山野,忍住惊叹。踏上几道石阶,拐弯,进入一间阴暗的厅堂。眼睛渐渐适应,这才看清:一处宽敞的大屋,一张张肃穆的面孔,一道道锥子般的目光。这些人沿墙而立,年纪在二十至五十不等,个个手持刀械。正中摆放一张榆木椅,上铺金色软垫。角落里响起一声呐喊:“大公到!”内间走出两个扎了头巾的高个儿女子,正是獾姐和小狸子,她们分站椅子两侧。厅内静寂,响起一阵脚步声:“嚓嚓”。

  一个矮小结实的女人从一旁走出,头颅微仰,牙关紧咬。她戴一顶镶血色琉璃的黑呢帽,腰扎皮带,悬一把护身匕首,细长眼眯着,谁都不看。她发出若有若无的“哼哼”声,径直走到舒莞屏跟前,像驱赶苍蝇一般,将两旁的黑衣男子拂开。“可知来到何等地场?”舒莞屏不语。方额凑近说:“大公问你哩,好生回话。”女人等不到回应,退向座椅,将头仰靠到椅背上:

  “这是万玉大公,还不跪拜!”方额在耳旁说道。舒莞屏发出了“啊”的一声,嘴巴张开。他不再移动目光,盯住对面女人:四十左右,宽肩,身躯精瘦,脸部苍黑,头颅有些小;眯成一条缝的长眼时而闪出一束冷光,杀气逼人;一副鹰钩鼻,脸庞前倾,像一只猛禽。她的手一直抓牢椅子扶手,指甲发出“咯吱”声。舒莞屏吸了一口凉气。大公冷笑:“看个仔细,去阴府前只这一眼了。”四周响起笑声。大公直直身子,抬起的右手戒指一闪:“尔可知自己是谁也?”

  她活动两只胳膊,发出禽类的气味:“错矣!大公看来,你就是一锅肉汤!”话音刚落,厅堂发出一阵哄笑。她鼻头沉沉垂下,有些倦怠,合上双手,不再说话。舒莞屏欲要向前,旁边的人狠力拽住,低声恶骂:“龟孙立马入锅加火!香狗小肉火烧!”古怪的山间土语难以听懂,舒莞屏有些发蒙。大公挥挥手:“除非还来一千两银子。”她起身,两旁女子上前搀扶。

  舒莞屏发出声声呼吼,全无回应。两边的黑衣男子用指甲抠掐皮肉,让他无法忍受,双臂猛力一弹,挣脱。方额发出“嗤嗤”声。两根绳索套住,紧勒。舒莞屏对方额喝道:“难道你们就不怕舒府、不怕官军?”回应的是又一阵哄笑。

  舒莞屏被扭出厅堂。好亮的光线,无法睁眼。爬上几级石阶,来到一个石砌的场院,这里有一口黝黑的生铁大锅,下面垫几块石头,塞满了劈柴。方额指着大锅:“公子可知它的用场?两天后,就用这锅慢慢炖你。”舒莞屏额上渗出汗粒。几个黑衣男子嬉笑:“吃山珍海味的崽儿,白嫩,炖汤滋味包好。”“包好。”他们吸着口水。方额说:“反正公子就是一块唐僧肉了。除非舒员外赶在那个时辰送来银子。”

  重新押回紫色幔帐。没有捆绑。舒莞屏躺在床上,两手按住胸口,待喘息平缓,开始回想一路关节:登船,换乘,自穗抵沪抵烟;码头上接客的男子,顺德饭店,疾驰的骡轿,打裹腿的女子。他心里认定府中走漏消息,或电报被人截获:自两脚踏上码头的一刻,即落入圈套。他深感沮丧的,是自己将成为轰动半岛的劫票案主角,令人厌恶。他相信绑匪已经鞭打快马,将讯息送达舒府。府上只有两个选择:拱手呈上千两白银,或引官军前来讨伐。舒府当然不会坐等公子受烹。“不过,”他心中惊呼:“杀声一起,也等于把我投入锅中了。”

  深夜不能入睡,思绪一直缠住“老万玉”三个字。这是声震江北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奇侠女,割据一方,一个令官府生畏的匪酋。有多少人恨就有多少人敬,她的事迹早已化为神奇:十三岁刺死青州旗营都尉,单骑破阵,举旗聚义,无人能敌。最早起因还是她的绝世容颜:就因为貌美过人,惹得权势垂涎,不待长成即遭劫掠。最想不到强虏偏遇英豪,少女于红烛之夜手刃色狼。传说万玉有一双逼人美目,阵前谁被这对眸子灼过,必得跌落马下;她身材高挑,驭白马束紫巾,长发飘飘,取敌首级不过须臾之间。

  传言何等虚妄。舒莞屏而今亲眼目睹老万玉:瘦小黢黑,脸似鹰隼,琉璃黑帽,脖颈枯干,喉咙嘶哑。不过是占山为王的丑响马,哪里是什么英气逼人的女豪杰。一个传奇就此毁灭,更有绝望。他想此事会以何种方式了结,从头思虑,难以明晰。认定的只有一个结局:舒府不可侵犯,府丁悍厉,旗营襄助,老万玉终将付出巨大代价。今夜尤为思念吴院公。

  下床踯躅,遥看星月,只找不到窗户。这是一座怪屋,如两堵高墙夹起的过道,东西七步,南北二十步;唯一出口是通向长廊的台阶,那儿的一个窄门早已闭锁。他坐上台阶,发现一线微光来自上方:顶部有一个不大的天窗,这时正有人俯身探望,月夜清辉映出头肩轮廓。他屏住呼吸盯视,天窗头影立刻缩去,接着覆上遮物。也许那是唯一的遁身之处,高丈余,以自己的腾挪功夫,断然不可攀越。他记得老院公失去左腿之前,一纵即可翻过高墙。

  黎明前小眠一刻。早餐是芋头稀粥,佐以五香螺蛳。这一餐也算山匪对公子的款待了。送餐者是一男童,手提木头饭盒,动作利落,取出一壶两盏。舒莞屏从壶中倾出绛色茶水,看着对面摆下的空杯。响起脚步,进来的是方额。“公子可好?山寨吃物粗陋,还望体谅。”说着坐下添茶,双手举杯礼让,仰脸饮下。

  舒莞屏从近处看着方额,想的是骡轿上的女子。这人眉梢上扬,双目微吊,鼻中沟深凹,牙齿坚实。“公子见过万玉大公,想必早已明白,知道她言出必行。寨子亟待银两。公子年少英俊,切莫意气用事。”方额咬文嚼字。舒莞屏应道:“人在这里,舒府如何行事,我岂能定夺。”方额身体前倾:“老夫看来,公子比一千两白银贵重许多。我家大公少不了与洋行往来,缺的是通洋人士,公子何不留下?”舒莞屏心中一怔。方额提高声音:“公子从了罢。”舒莞屏目光转向墙壁和天窗,落向杯子:“容我细思。”“啊,这委实是件大事,机不可失啊!”方额声颤,搓搓手站起。

  一天过去。第二天凌晨一女子进来,是身个瘦高的小狸子:“俺还你东西来。”说着递过那只柳条箱包。舒莞屏将箱包搂在怀中。“清点当面。”她催促。他打开看了,洗涮用品,两件换洗衣衫,一本词典,样样俱在。“我与獾姐一路上好好待尔哩。日后留下可好?”舒莞屏不再应声。

  入夜困极。午夜被一阵嘶鸣惊醒。舒莞屏呆坐床上,渐渐听清:声声呼号,甚是激烈。枪声,千真万确的火枪。他脑子里马上闪过“官军”二字,想到舒府。抬头,发现头顶的那扇天窗大敞无遮,月光泻入。窗子被嘭嘭叩响,有人在上面发出呼叫:“舒公子!”一根绳索垂下,他迅捷抓住,又反身去取柳条箱包。上边的人用力提拉,将他拽住。腾上屋顶,四周已喧声大作,刀棍撞击,夹杂马嘶和爆裂的火枪。东北方燃起火把,东方已现鱼肚白。

  那个人牵住他咚咚跑下阶梯,一连跨过三个倒毙的尸身。“吴院公为保公子无虞,已备万全之策,先着人潜进寨子,杀开这条通道。旗营的人在东边缠斗,我们快去西坡!”他边跑边说。舒莞屏随上奔跃,黎明的凉风塞住了喉咙。“老院公啊!”他呼出一声,双脚腾地,几步蹿出丈余。远处是齐整的侧柏梢头,树下有一条蜿蜒的坡路。残存的夜色瞬间消退,十丈之外矗着一人一马,天哪,是老院公,正勒住缰绳往这边遥望。舒莞屏呼叫奔突。东侧山麓涌出一些人,手持刀戟弓箭,尖声大叫。舒莞屏飞一样冲向那匹马。

  离马只有几步之遥,老院公伸出左手。路边爬出一个黑衣人,如同巨蜥。老院公掉转马头,蹿起的人扬起长刀,“咔嘭”一声砍向左腿。老人身子倾斜,没有坠马。火枪爆响,举刀人应声倒地。呼号逼近,震人耳膜。“快些公子!”院公伸手牵拉,舒莞屏一跃上马。

  策马驰走十里,蹄声急促。后面紧随老院公的府丁,还有青州旗营官军。舒莞屏一路抱紧老人腰身,脸庞贴紧衣衫。一路少语,只是向西。从太阳初升到暮色铺地,未曾稍有歇息;半夜入住客栈,拂晓打马启程。近晌,终于听到了胶莱河的水声。过河往西,北驰五十里,远远望到一片蓊郁,那就是舒府了。

  离府邸还有十里,老院公说一句“先去西营”,掉转马头。后面有几匹马跟随。舒莞屏听到“西营”二字,心中一阵欣悦。那是舒府的一块飞地,二者相距二十余里,原为府上的果蔬林圃。自从府中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员外将府上事宜悉数交与他人,让吴院公主理荒芜的西营。两年之后,那片凋敝的田园即整饬一新:六畜兴旺,果蔬茂长,已成为迷人的花草林苑。舒莞屏十四岁离家,最好的记忆都留在了西营。

  舒莞屏发现,从迈入西营的一刻,吴院公的马就变得脚步迟缓。它小心翼翼驮着主人,走向木瓜树丛间的一排草屋,稳稳站住。老院公下马时弯腰捂一下左腿,舒莞屏发出“啊”的一声,想起那把砍来的长刀。“院公,您的腿。”他上前扶住,吴院公摇摇头,拐入屋子。进入草屋,老人倚向宽大的卧榻,动手解衣。一条泛着油光的假肢袒露出来:它有一道深长的刀疤,几近折断。

  吴院公把梧桐腿移向一边。舒莞屏觉得它痛疼难忍,伸手抚摸。老人仰在榻背上,双目紧闭。舒莞屏今夜有太多话要说,只不知从哪里说起。“你把电报,唔,启程的关节说与我听,不要记错。”老人仍然闭着眼睛。舒莞屏看看漆黑的窗子,欲言又止:有个黑影从那儿走过。“无妨,那是我的人。”老人拍拍他。他从头说起,说出心头的疑惑和判定:那封电报一定是被山匪截获,再不就是府中有人走漏了消息。“是老万玉谋划了这起绑架案。她觊觎舒府远非一日了。”他说。吴院公掰着手指计算日子,摇头:“舒员外让这边备好车马去码头,比你上岸的日子正好晚了三天。”“三天,也就是说,西营的人出门时,我已被女匪劫持上路了。”他说身陷匪巢的两天三夜,说老万玉的形貌:“与传言相反,这女人枯瘪矮怪,甚是丑陋呢。”

  吴院公无语。蛐蛐声从角落传来。远处响起马嚏。野生气溢满屋子。“我得救的消息该早些告知伯父大人。”舒莞屏说。“俱已呈报。屏儿放心,先在西营住两天。”“可是……”他看着那条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假肢,摇摇头。老人扶墙下榻,舒莞屏拿来拐杖。隔壁是一个杂物间,那儿挂满了皮条绳索,有一条木工长案,斧锯刀凿一应俱全。老人把一圈皮条抓在手中,取下锤子。舒莞屏反身回到卧榻,用一条毡子裹来那条假肢。毡子铺在长案上。老人让他将灯火移近,开始在深长的刀痕处缠裹皮条,用力刹紧,嘴里发出“嗯嗯”声,“啪啪”使上几根铁钉。“它还能用半月二十天,咱们赶紧做一条新腿吧。要找上好的陈年梧桐。”舒莞屏叫一声“院公”,两行长泪滑下面颊。

  舒莞屏在草屋里睡去。整座屋子在木瓜树间,深沉的香气让人安眠,太倦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身边老人不在,一旁是那条缠了皮条的梧桐腿。他将它挪到一边,下榻寻人。香味将他引入一条短廊,进入灶间。老人已坐在餐桌前,一旁放了拐杖,灶台前的妇人和童子正忙炊。妇人让他坐到院公旁边,把吃的东西摆好,牵着童子离开。米粥和酱瓜,五香煮蛋和炒饭,一碟煎豆腐。舒莞屏想到了匪巢中的两餐:五香螺蛳和浓浊的野茶。炒饭香极了,和记忆中的美味一样。他又想起烟台顺德饭店,那里的中西餐饮,淡淡的咖啡香气,地下的保龄球馆。一切宛若梦境。

  餐后坐了许久。妇人和童子将残羹收走,端来木盘,摆好茶壶和杯碟。好香的红茶。老人端起杯子吮一口:“再说说你见到的那个‘女大公’吧。”“嗯,”他极力回忆,不敢有一点遗漏,力求说得确切:“她瘦小,有一副宽肩膀。黑呢帽。鹰钩鼻子。萎在椅子里像一只病鸟,不过很凶。她一活动就发出鸡舍的臭味儿。”老人转脸看着一旁:“我知道她是谁了。”“老万玉。”“错了。她是半岛东南部一个女匪,外号‘小雀鹰’。官军剿她多年,这会儿又现身了。她敢冒充万玉,我料她死期不远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公’。”“嗯,她离死期不远了。”

  舒莞屏想问更多“老万玉”的事情,院公不再多言。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催他回舒府:“面见伯父去吧,住几日再回西营。”他点头。西营离舒府二十里,舒莞屏却觉得这是一条遥遥长路。那里已无血缘至亲。他只想徘徊在西营的木瓜林中。在广州同文馆的那些雨夜,淅淅雨声就像从西营屋檐落下,引诱他一次次爬起,看窗外树丛的轮廓:高高低低的屋顶提醒自己远在南国。不知不觉过去三年,他已长大成人。那些夜晚也曾思忖,当站在老院公面前时,彼此该有怎样的惊喜:讲述远乡见闻,展示未曾荒疏的武功。可惜一切都被那个“嚓嚓”而至的灾殃打乱。一场凶险。眼前的吴院公显而易见地苍老了:挺直的身躯变驼了,步子沉滞。他以前只相信自己会长大,却不曾想吴院公会衰老。

  在老人身边再耽搁一天。离开的前夜,他再次说到了生死之险,说出心底的惊诧与失望:一个美丽的传奇被彻底毁掉,从此不再有那个骑在白马上的女侠、那个杀富济贫的孤胆英雄、那个飞驰的美神;密集如云的箭镞,火炮与刀戟,一层层罗网,都对她无可奈何;她有一双令人胆寒的美目;她在漆黑的午夜驰过山地平原,化身数匹骏马,在星空下发出嘶鸣,于一场场鏖战中取敌首级,扬长而去。

  舒莞屏最难忘那一年,也就是爷爷病故,父亲舒济丁忧回府的前一年。一个寒冷的冬夜,凌晨时分突然喧声四起,他被奶娘裹上被子急急逃离,躲到一间逼仄的密室中。火炮轰鸣,府中响起杂乱的脚步。阵阵呐喊消退之后,有人叩窗:“是我。”是吴院公。进来的院公浑身是血,见公子毫发无伤,叮嘱一句又要出门。可是人已经走不动了。几个人跑来,抬起院公离开了。天亮,府里打扫一地狼藉,说着凶险的一夜:女匪万玉的人马围住舒府,幸亏吴院公率人迎敌,直到等来官军化险为夷。就是这一夜,吴院公失去了左腿。

  从那个夜晚起,舒莞屏记住了一个令人胆寒的名字:万玉,一个悍猛凶残的女匪。

  吴院公渐渐适应假肢后,重新尝试骑马。奶娘说:“屏儿,那一夜我们险些没命。”他至今难忘她颤抖的声音。他问起那个女匪,奶娘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他和吴院公同乘一匹马出门时,又说了奶娘的话。吴院公一声不吭,面色煞白,一直看着远处。过了一会儿,院公将缰绳松开,随马缓缓向前,说:“那一夜攻打舒府的,不是万玉。”“啊,是谁?”“一队山匪。”“万玉就是山匪啊!”“万玉没有攻打舒府。”

  (本文原题为《宫达:一次人性探秘之旅——评张炜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作者:宫达,稿件初审:刘溁德(实习),稿件复审:徐晨亮,稿件终审:李红强;转载自微信公众号:当代,“深度阅读”节选自《当代》2024年第2期,《去老万玉家》)

  《铁与绸》是茅盾文学奖得主、当代诗人作家张炜的长诗力作。该作品以中国古典传统文化和西方《荷马史诗》、歌德《浮士德》、艾略特《荒原》等诗歌传统为基础,跨越春秋战国史直至当下的历史时空,以东夷研究史为切入点,以齐国历史文化为支点,以作者对祖国河山的铁血柔情为情感线索,充分调动历史文化史实、一千多年历史变迁和作者历史文化研究等全部精神资源和写作技巧,高难度地构筑了一个以巨大历史时空为载体的精品力作。该作品充分运用人文、思想、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综合手段,以强大的精神背景和超出常人的写作能量,打造出的一个具有结构主义大师列维·施特劳斯式的鸿篇巨制宏观结构和具有后现代主义碎片化但无所不包的特色复合性诗歌文本,点面结合、打通古今,创作难度极高,具有强大的冲击力和创造性。张炜长诗《不践约书》出版发行后,在文学界引起强烈反响,而长诗《铁与绸》是对《不践约书》的全方位突破和升华之作。这首长诗分为十六章,以作家所熟识的特定空间为地理背景,叙述内容穿越于古齐国与当今社会,融入悠久的历史文明和以海滨文明为背景的历史文化,用诗的形式完成穿越历史和文化的艺术超越。

  张炜的长诗一如浑厚而宏阔的交响乐,时空大开大合,意象丰富,气势磅礴,节奏鲜明而又充满悠长的韵致,抒发对自然、人生和家园的爱与眷恋,带给读者审美享受。

  《不践约书》是茅盾奖得主、当代著名诗人作家张炜的重磅长诗力作。该作品虽然以诗歌为表现形式,以爱情为呈现线索,但实际上已经超越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概念和边界,作家调动人文、思想、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综合手段,以强大的精神背景和调动超出常人的写作能量,打造出的一个具有巨大冲击力的复合性诗歌文本,可以视为其代表作《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的立体全方位覆盖性诗意呈现。这首长诗分为52节,穿越古齐国与当今社会,融悠久的历史文明和以海滨文明为背景的历史文化于一体,以诗的形式和巨大能量完成时空、历史和文化的艺术超越。

  张炜的长诗一如浑厚而宏阔的交响乐,时空大开大合,意象丰富,气势磅礴,节奏鲜明而又充满悠长的韵致,抒发对自然、人生和家园的爱与眷恋,带给读者审美享受。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 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新作《我的原野盛宴》反响热烈。

  原标题:《张炜:他捕捉这蹄声,瞬间记起多年前老院公说过的那只魔兽,它的名字叫“灾殃”丨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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